无上皇陛下很老了。
他戴着老花镜躺在躺椅上, 有时候睡过去，明照都害怕。
她去平安巷子里面叫阿爹阿娘回宫里住。
“身体好像一夜之间就不好了。”
折青急匆匆的回来。
如今是长平五年，也就是明照登基的第五年。
今年无上皇陛下八十三岁了。
八十三岁, 算得上是高寿。
但是八十三岁，也同样面临着身体越来越差, 一旦出了点意外，就会一睡不醒。
明照最近也不忙于国事了, 而是一下了朝，就先来陪无上皇陛下说说话。他老人家醒来，却觉得明照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。
“朕自己的身体好的很呢，当年老王临走前有征兆，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, 当年我觉得这事情玄乎, 现在却觉得没准的事情。”
他笑着道：“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知道？你们啊，别瞎操心了,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, 我要是真不好了，就让人叫你们回来。”
可等孩子们真忙自己的去了, 他老人家反而有些孤独了。
当年还有宋福太监陪着, 可是两年前，宋福和王贵都去世了, 无上皇陛下就成了宫里年纪最大的人。
年纪大了, 就免不掉失眠。
失眠做什么呢？
失眠什么也做不了，只能半夜躺在床上想以前的事情。
想的也很多。
自然的, 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宗永。
他想，这么多年过去了，若是真有地府的时候, 宗永应该应该投胎了，按照他之前的功绩，到了地府，怎么着也能投个好胎吧？
他又算了算年纪，觉得要是宗永转世稍微短寿一点，说不定就要投第二次胎了。可能因为白日里想着他，晚间睡觉的时候，就梦见了。
梦里的地府就是按照京都游乐园那个形制建造的，他看见宗永穿着一身阎王的衣服站在地府里面，见了他去，就把阎王衣裳一脱，说是要陪着他去旅游。
无上皇陛下连忙拒绝。
道：“朕还想去人间当皇帝呢，你们黄泉有什么旅游的，来时八百里黄沙，我可吃了不少沙子进嘴巴里。”
宗永就说，那好吧，你继续去做皇帝吧。
于是无上皇陛下就继续去投胎了。
他醒来，还跟折青说呢，“真是，梦见他是阎王了。”
折青就笑，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。”
然后陪他去禹山给隐卫们扫墓。
无上皇陛下回来就病了。
折青有些着急，章玉书看了看，道：“没事，只是最近时节容易感染风寒，不多久就好了。”
折青就住在了侧殿。
宗童任劳任怨，给无上皇劈柴，给他挑水，给他煮茶叶蛋。
无上皇陛下还不满意呢，顶着一张恶公公的皮，指手画脚，“宋福比你做的好多了。”
然后又忍不住怀念宋福。
“那是个机灵的小子。”
可命不是很好。
无上皇陛下有了谈兴。
“有时候，朕在想，朕的命好吗？”
九五之尊，怎么就不好了？
但是他的命又是好的。
就如同宋福一样。
宋福的命不好，年少的时候，就断了根，送来了宫里做太监，一辈子没个家，做了几十年的奴才。
可是你说他不好吧，他又做到了太监头子，成了许多人无法达到的地位。
他很早之前就开始有小太监伺候，比之在农人村子里好太多了。
无上皇是这样想的，折青刚开始没有说话。
她想了想，然后才说，“我看过他的书，他这辈子，有太多遗憾了，不确定是好，还是不好。”
比如，他在书里面写的小宫女。
那是他一直记着的事情，耿耿于怀，不能忘却。
无上皇陛下就想了想，觉得也是如此。
小人物如此，大人物如此，无上皇陛下自己想了想遗憾，发现也有很多。
“其实现在想来，朕对皇后也算不得好。”
他当年的境况实在是太难了，所以很少将眼神分给身边其他的人。
但他记得，皇后是个很温柔的女子。嫁给他之后，一直都在勤勤恳恳的帮助他打理后宫。
但是自己第一次放肆的对着她大笑是什么时候呢？
好像是她生下了他第一个孩子。如今细细想来，他也不是对着她笑的，而是对着孩子笑，对着一国太子笑。
他问折青：“你说，她是否怨恨于我呢？”
折青就道：“她应该不知道怨恨。”
这比怨恨更加的悲哀。
无上皇陛下就叹气，“朕的皇后，也没有生到好时代。”
他晚上又做梦了，梦见皇后年轻时候的模样，抱着太子过来，跟他说，“恭喜陛下，又有两个妹妹怀孕了。”
说完就醒了，无上皇陛下有些感伤，他最近记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，就有些念旧。
但是找一圈，实在是找不到可以说心里话的老伙计了，只能把女儿叫过来，他口述，她写。
“如今不都写自传吗？那朕也写一本。”
折青：“……”
据她所知，老父亲写的可不少，怎么又要重新写了？
她就道：“你之前的怎么办呀？合起来还是分开？”
无上皇陛下奇怪的道：“什么之前的？朕之前可没有写过。”
折青还要再说，却手一顿，觉得有些不对劲了。
她面上平静的道：“那可能是我记错了，你说，我来写。”
无上皇陛下就写了。
他断断续续的叙述，比如他年轻的时候多么厉害，但是也遭受过臣子的暗算。
比如说有一回，太医院就糊弄他，明明一斤当归只要十五文钱，可是账本上却写着三十五文。
每年都是如此，那看一两年的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，可是你不断的往前面查账，还是可以查出来的。
为了不被他发现，于是账本这被火烧了，他刚开始没有放在心上，后来年纪大了一点，便觉得事情过于蹊跷。
“这就是他们在糊弄我，我出宫门一查，发现他们不仅翻了一倍的价格。心中越发气愤，可当时根本不敢发作，因为他们胆敢如此，必定不是一个人做下的，太医院上上下下，都在欺上瞒下，还有监督审核的官员，也在对着朕说谎。”
“朕如果打草惊蛇，他们肯定会推一个挡箭牌出来的，杀一个小喽喽根本不能发泄朕的愤怒，于是布局了好久，这才杀了不少人。”
他回忆道：“后来，朕倒是在太医院里面发现了一个清廉之人，叫于宏，他倒是傻傻楞楞的没有参与其中，医术也好，朕就让他做太医院的院首了。”
然后顿了顿：“后来于宏就成了群英册里的第一个人。”
他道：“大家都说这是阿青识人有术，可是朕想说，这是朕之前就挑了出来的。”
“………朕刚刚说什么了？是说皇后吗？哦，朕觉得对不起皇后，因为朕觉得朕其实没有对她好过。”
折青一边写一边默默的掉眼泪，因为她知道，无上皇陛下可能真的开始忘事情了。
她问章玉书，“能治吗？”
章玉书摇头，“目前没有这样的技术。”
然后道：“要……开始准备后事了。”
生老病死，是人间最不能逆反的东西。
折青也不敢在无上皇陛下面前表现出悲伤，可无上皇陛下即便是忘事了，他也还是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。
“是不是朕要死了？”
不过说完，他又不记得了。
他甚至有一次看见折青，问：“你三个哥哥呢？”
折青：“在读书吧？”
无上皇陛下就道：“读书好，读书是最好的，读书明礼。”
然后就去睡了。
结果睡醒了，拉着折青的手道：“让你三个皇兄不要去灵山啊。”
灵山，葬了他三个儿子。
折青哎了一声，“不去，不去。”
无上皇陛下睡着了。
他开始忘记了更多的事情，有一天对着房梁喊宗永。
“哎，怎么还没有回来，朕又记了个人，准备让你帮着朕杀掉呢。”
他唉声叹气的，然后看着折青，犹豫的道：“阿青啊，你怎么……怎么这样老了？”
折青五十七岁了。
她忍不住抹抹泪，“父皇，我没老。”
无上皇陛下笑着道：“怎么还哭鼻子了，谁欺负你了啊，朕扒了他的皮！”
他说话威风凛凛的，然后又犹豫的道：“阿青啊，你怎么染白头发了，年纪轻轻的，别那些孩子染白了头发做什么。”
他记忆开始错乱了。
终于有一天，他眼神清明起来，喊了一声，“阿青啊——朕是不是老糊涂了？”
折青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头，“没有，你很好。”
无上皇陛下笑笑，“哎，朕啊，实在是太老了。”
太老了，做不到继续看着孩子们走下去了。
他躺在床上，轻轻的抚摸着折青的头。
“别哭，人到了年纪就是这样，不是有句话叫做曲散人别吗？朕这一曲已经唱完了，终究是要别离的。”
“朕也不在黄泉等你们了，就先走一步，下一辈子投了胎，说不定还能做个皇帝，到时候，你就来投朕的家里，朕还让你做皇太女。”
折青哭着哎了一声。
人老了，就是这点不好，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离开你，你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离开。
“别哭——你这辈子，还没怎么流过眼泪，别临到老了，哭得像死了爹一样——”
他说完就笑了。
“哎呀，小阿青，怎么办呢，你阿爹真要死咯。”
无上皇陛下很有娱乐的精神，他还吩咐，“记得给朕一个镶着宝石的棺木，陪葬的东西也要贵重，什么都要给朕最好的，毕竟朕的威风和排面是要的。”
长平五年，无上皇陛下折睿驾崩，举国丧白。
作者有话要说： 凌晨不更了，好困啊。
明天我起早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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