淋雨引发了第一轮盖房热潮。盖房成了体面、实力的象征。淋雨中后期，母亲和我们尝尽了寒冷的滋味。母亲怕了，强烈要求盖间灶火，炕重新盘大。于是一间小毛草屋在父母齐力动手下慢慢被建成了。生产队解散时分的几根旧木头、一些滥砖块、瓦片和一副破旧的老窗户，土胡集，四根木棍扎门边框，牛毛毡糊上去的厨房门。就这，全家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。
短暂的幸福抵挡不住“盖房热潮”的冲击，母亲的眼里，嘴里全是村子别人家盖房的信息。心情不爽时，数落着父亲没本事，家底薄，孩子们没有地方睡。父亲二次创业失败，恼火不堪。车的挣钱速度，自己的面子，家庭的经济，憋在胸口吐不出的那口与刘三的窝囊气，都在一穷二白的家庭实力中煎熬着，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，恨不得全家人都能生出十只挣钱的手，大脑由他一个人指挥！父亲在家，犹如猛虎归林，谁也不敢发出另类的声音，维系好父亲平静的脸庞便是最大的利胜。
正月初四，母亲提着竹篮，刚一到街道口，小跑着大喊：“掌柜的，掌柜的！……”那声音充满了喜庆的味道。
“玉立/姐，咱妈回来了！”我和弟弟不约而同的喊了一声，便向家跑。
“妈，妈！我爸睡觉呢，我爸睡觉呢！”快速追上母亲，我一把拉住小声警示。
“没事，没事！今个是好事，好事！掌柜的，掌柜的……”母亲推开我，满面春风的推开了房门。
“不敢见青马有个驹！有啥好事？”父亲一脸的怒容：“没听你雾一片声，像精咧！人捏个个睡着，你看你雾个样子，可惜么大的人咧！”
母亲的笑容僵住了，定定的站在房门口，空气似乎一下凝固了。我回头看看玉立，玉立吐吐舌头，向后退了，没几步，拔腿就向外跑，而我却不敢当着母亲的面溜走。
“哟，哟，哟，可把你的好梦打扰咧！看你的梦好还是我今个办的事好！”母亲尴尬的笑笑，走到炕前，抚摸一下父亲，笑容渐渐恢复正常。
“还能有个啥好事嘛！一天干屁当当的闲事把你心能操滥。”父亲不屑的白了母亲一眼，冷冷的说。
“好心当咧驴肝废咧！算咧，我给人说，钱不借咧！”母亲瞪了父亲一眼，一转身便向外走。
父亲的脸上突然间闪现出光芒，一把拉住母亲，刹拉间又晦暗的些许，示意母亲坐下，淡淡的问：“借钱？你问谁借呵钱咧？”
“我今个儿不是看我妗妗去咧嘛，可碰到那个从小送人的我三姨咧。我三姨任个儿有钱很，nia儿到外头把事弄咧。你光是没见，我三姨一个老婆家说话口气大的松！光到我跟前卖摆她家多有钱的。我一听这么个话，就把你想买车，又没钱的事给我姨说了，我三姨答应借钱，连磕腾都没打！”突然间，母亲恢复了满面红光。
“不可能吧！咱连人又没有啥交情，就凭你把人叫一声姨？何况人从小就被送出去了，连你这些人有啥感情嘛！”父亲瞪大眼睛，紧紧盯着母亲，露出急切狐疑的光芒。
“哎，看你说的！我三姨一直连我喂家走着呢！咱以前只不过是没碰上，这回可是巧咧。我姨说她家盖房的时候，叫你给帮帮忙，她家人手不够。”母亲鄙视的看了父亲一眼，嬉笑着说。
父亲陡然间两眼放光，嘴角上翅：“你到底能借多钱嘛！还把你高兴成沃样子！咱是一分钱没有，借的少了，球事不顶。”
“你猜！”母亲神秘的说。父亲眼睛瞪的更大了，他张张嘴，却没有说出声。母亲嬉笑着，不断用眼睛鼓励父亲大胆的猜测。
父亲定定的，定定的看着母亲，突然摇摇头，不屑的笑笑：“人总不会说要多少给多少吧！看你沃得意的样子，快说能借多钱！”
“你咋连神仙一样些！我三姨就么说咧，你要多少就借你多少！”母亲哈哈大笑，笑的前俯后仰，不断用手擦拭着眼角的泪水。
父亲愣了，半张着嘴，呆呆的看着母亲，像定格了一样，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听到母亲的话，我浑身每一个细胞都跳跃了，惊喜的看着父亲，希望他赶紧明白母亲说的是真的。
“哎！掌柜的，你咋咧些！咋是个沃样子呢？哎！……”母亲推了父亲一把，不解的说：“成天想借钱，想买车，这有处借钱了，你咋还是个沃！”
“你才个说的啥？再说一遍！”父亲如梦初醒，呆呆的看着母亲，定定的问。
“我三姨就说咧，你要多少就借你多少，买车钱有着落咧！”母亲笑的前仰后合，撇着嘴，满脸嘲弄：“唉！我当你咋咧！原来是激动的？！”
父亲一脸的惊喜，眨眼间头扭到一边，冷冷的说：“胡说的啥呢嘛！咋可能的事儿？”
“看，慧娟，你爸还不承认！激动就激动么，有啥不敢承认的！……”母亲笑的直不起腰。
父亲脸红了，讪笑着，一本正经的说：“嗯，嗯，嗯，我说的是借钱！谁家就有多少钱，敢连这么个给人承诺！”
母亲止住了大笑，一字一板的说：“真的！看我还能骗你嘛！我姨说咧，借多少给多少，买车能花几个钱嘛，没事。这是是原话。”
父亲满脸笑容的愣了，紧紧的盯着母亲的脸，半张着嘴，眼睛不断的眨巴着，眉头没有规律的收缩着，收缩着，一句话不说。
着急的我，摇着父亲的手，激动的喊：“爸，真的，真的，我妈说的是真的!我妈不可能骗你的！”
“嗯，嗯，嗯！这娃些！”父亲不耐烦的甩开我的手：“谁说你妈骗我嘛！你妈骗爸弄啥？”转脸父亲郑重的问：“你说的真的还是假的？你三姨真是这么说的！她家是弄啥的，咋会这么有钱呢？人都打算盖房了，咋能开么大的口？”父亲倒吸一口气：“你得是异想天开，光给自己想好事呢？”
“真是这么说的，你放心好了，我一个大人么，还能把话听错，记错，说错咧？！我俩个说了几乎一天的话，这我还能给你说错嘛？！你想买车，我成天就操心借钱的事呢么，我咋可能把这事都能说错嘛！你放心！我三姨真是那么说的！我姨家儿有本事的很，生产队那两年管的松的时候，人就到外头做大生意咧，早把钱攒够了，我姨说她家这两天就准备盖楼房呢，匠人都靠好咧！整个院子一起盖，你看人多有钱！就是我姨父没有福，老早给过世了，我姨连她儿和媳妇一垯过。……”
“人都打算盖房咧，垯来那么的钱再借给你呢？你这人简直说话不用脑子！”父亲打断母亲的话，失望挂满了脸庞。
“一看你就是穷鬼日子过惯咧，没见过大世面么！谁说话不用脑子咧？我三姨说：‘我现不愁花钱的事，就是愁没个贴心人能给帮忙把房盖咧！’人有的是钱，根本就不把咱借的那点钱放在心上！”母亲撇着嘴，对父亲一脸的鄙视。
“那你给人说借多少咧吗？人就会给你么大个敞口话？”父亲一本正经的问。
“我说借四千块钱！借人钱呢么，咱把口开大点，到时候，人就是给你一半，我估计咱也能干个事么！”
“二千块钱，可是能干个大事么，还包说四千块！你也真敢开口说！那你姨是咋说的？”父亲一脸的惊喜，给母亲竖起了大拇指。
“我姨说咧：‘我当是多少呢！不才要借四千块钱嘛！嗯，姨借咧，小意思！’你看我姨家有钱吗？人口气大的我都不敢想！我当时给人说四千的时候，心里就打算人能给上二千咱就阿弥陀佛咧！我可真没想到我姨会那么有钱，那么痛快！”
父亲惊喜的脸庞半天都没有变化，他挠挠头，半信半疑的笑笑说：“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咧？刘三的大汽车才花咧四千五百元，咱要是能借上二千元都能干个大事，还包说四千元。你说你姨一个老婆家咋能么大的口气呢？是吹牛，还是真的？我见过有钱的，可是没见这么有钱的！见过大方的，也没见过这么大方的！四千块，一个老婆家张口就来？……”父亲说着说着，眼神涣散了起来。
“咋，你不相信啊？看我还能哄你嘛，给咱弄事呢么！”
“我不是不相信你，我是觉得这个事咋有些天方夜谭呢！”父亲一脸的疑虑，转念笑了：“呵呵，看来你骂对咧，咱是沃穷鬼日子过惯咧，没见过世面！”
“你要不信了，咱俩个提上礼当，你当面锣对面鼓的连我三姨说嘎，看这事到底行不行，就是几十块钱礼当的事么！咱这么的大的事呢，么点钱，值得，你说呢？”母亲脱口而出。
有了实地考查，父亲彻底相信了三姨能借钱给自己买车的事情。于是那三姨家盖房操心的事，顺理成章的成了父亲的差使。过完年父亲便起早贪黑的为母亲三姨家操着心，干着活，直到秋忙前，中间短暂的夏忙停顿。他每天早晚往返五六里路，除了天下雨，父亲会在家里，只要稍微天一放晴，父亲很自觉的去了三姨家帮忙。雨前，雨后，盖新房的地方活特别多，父亲是唯一干活的顶梁柱。父亲虽然疲惫不堪，但精神头很足，每天回家总给母亲和我们讲述着自己一天的战果、三姨全家的满意、赞叹着新房的气派、憧憬着自己有车以后的幸福生活！
新房架梁，母亲准备了一条大红的缎被面和体面的四色礼。气派的楼房顶上飘扬的大红缎被面在一堆红布条中间是那么的扎眼，那是母亲感恩的心。
新房盖成了，只剩下了边角活。然而要住进新房，最少得过一个夏天。父亲的心思慢慢转到买车的事情上。然而，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，眼看着秋忙到了，母亲三姨家依然没有让父亲回家的意思，更没有人提说借钱的事情。回家的父亲开始念叨忙前必须做的准备：收拾猪圈，农具，拉土、搭架等一堆的体力活。上坡外公已经派小姨催父亲拉土垫猪圈，牛圈好几次了，父亲却总是从母亲三姨家抽不出身。
心急如焚的母亲咬着牙劝父亲：“你再包急咧，再干几天怕啥呢，咱三十六拜都拜过了，就差这一哆嗦咧，你何必呢嘛！叫人心里不高兴！”父亲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，安下心替母亲三姨家干着杂活。
我和母亲顶着秋老虎，钻在玉米地里种着大蒜。潮湿、闷热的玉米地，狭小局促的行距间，我和母亲手脸通红，汗水顺着脸颊，脊背，小腿一滴滴流到了地里。带刺的玉米叶子划过通红的脸颊，像火烧一样的难受。心宽体胖的母亲时不时坐在地里，冲着前面的我燥热的喊：“慧娟，妈说你能弄快就快些，老早完了，咱就回咧！”
蒜不仅能赶在小麦成熟之前收获，而且能梅开二度的卖钱，种在场地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东西了。看着一颗颗蒜种，我似乎看到了一条条粗长的蒜苔，一个个硕大的蒜头，父亲数钱的喜悦。母亲疲累的督促声，一种自豪，欣喜，骄傲的感觉荡漾在我心头。我觉得自己长大了，比母亲强，能为父亲买车的宏愿增砖添瓦，父母一定打心里喜欢，高兴。
秋天是雨季的代名词，抢收、抢种是人们的头等大事。在搬玉米之前，种蒜、撘架，通过各种途径找水稻桔杆、或是钻进玉米地提前用锄头撒种，缓解忙天的强度。毕竟玉米棒子一个个从杆上拽下，再从地里扛出，拉回家，再一个个的剥皮，拧辫，挂在架子上，那是城人想像不到辛苦。更别说挖玉米杆，腾地等一系列的体力活，时不时还担心老天爷中间做梗。
一天天不见父亲回家，母亲急的不断跳脚。终于，母亲三姨的儿子开恩了，对父亲说：“三哥，这些小活就不用你再操心咧，也回家好好休息两天，忙天也到咧，这段时间也把你给累着咧！以后的事，咱再说！”“以后的事”铿锵有力，父亲听得满心欢喜，他一路乐滋滋的回家了。进门的父亲倒头就睡，一睡便是一天一夜。
母亲带着我和玉立吃力的掰完半亩地的棒子，玉立累了，跑了，母亲气的咬牙切齿，却无可奈何。她带着我一点点把掰下的玉米棒子挪出地，借来架子车，拉回家，倒在前院，累的人仰马翻。天黑了，家里除了父亲的呼噜声便是小猪栅栏前的嘶叫声。桶里没有水，锅里没有饭，疲累的母亲冲着父亲吼：“像把爷给当呵咧！睡咧满满一天天，婆娘娃都到地做掰棒呢，咱拿个男人家总没说撑扎嘎，不做重活了罢，给婆娘娃都做不下一顿饭咧！睡睡睡，咋没睡死些！……”
父亲醒了，阴着脸，挑回水，满眼都是不对！棒倒的不是位置，知不道倒进房子，晚上加班还能剥皮！眼瞎了，么绿的棒子就给回掰，没说放到最后再掰，做活没背头，稍微一做就燥了，拿个婆娘家学个骂人，满满一天就掰了么一点棒子，没见过啥……。
玉立进门母亲便是一顿饱打。父亲吼，母亲骂。年年忙天争吵，怒骂的魔咒如期而至，玉立逃跑成了习惯。战战兢兢的我只有努力干活，才有可能逃避挨打、挨骂的厄运。
恼人的秋忙终于结束了，父亲立马出门寻找合适的爱车了。四处打听，实地考察，寻价对比。一个多月后，父亲终于选择了二辆自己认为可买的起的“好车”。谈好价钱，订下了交钱的日子，父亲美滋滋的去了母亲的三姨家。他想根据借到钱的多少，再来决定买哪一辆车。车好，车孬对他来说都是本钱！
母亲三姨见到父亲笑容比往日少了许多，客情的接他进入房间，一杯热茶递到手，全家人沉默着，沉默着。父亲心里掠过一丝担心，不过很快就否定了：自己突然到访，别人没有准备也属正常，等一俩天又有何妨！于是他热情洋溢的介绍着自己的选车过程。母亲的三姨，不断地给父亲倒水，讪笑着听父亲越来越不自然的滔滔不绝，一句不说，直到父亲无话可说。
“哎，你三哥，你坐，你坐，拿姨给咱端水去！”沉默中，母亲的三姨退出房间，留下她的儿子和父亲坐在一起，无语相对。
“兄弟，还是你利害！盖咧这么一拉拉房，文明的连宫殿一样。还能腾出手帮哥，真是利害！哥借助你的力量，这才准备起身，惭愧啊！……”尴尬，摸不着头绪的父亲硬着头皮，再一次笑呵呵的说说顿顿，母亲三姨的儿子依然不吭声。
天色已晚，父亲不得不抹下脸皮直接说：“兄弟，你看哥已经和别人订好咧交钱的日子，看你能给哥凑多少，哥知道你也盖房咧，能给多少是多少，少咧，哥不嫌，多咧，哥更喜欢！”
母亲三姨的儿子慢慢抬起了头，沉默中从炕头拿出一个小木盒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