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您的国家重新变成了一片蛮荒之地……肥沃的良田被毁弃，渐渐退化成了荒芜的盐碱地；辛辛苦苦挖掘出来的、庞大的沟渠和运河也全都被填满……啊，曾经长满了小麦和葡萄的肥沃土地变得寸草不生！而您的那些美丽的城市——阿拉法、腾扎马、埃尔比勒、泰尔加、埃卡拉图……这些存在了上千年之久的城市全都变成了一片瓦砾，甚至连牧羊人都不敢在废墟中放羊，因为那里到处都是可怕的野狼！”
“我要告诉您，尊贵的殿下，尼尼微的陷落才是真正悲惨的事情……啊，我看见，人们要走上三天三夜的城墙上已经燃起了冲天的烈火；而在城内的所有王宫——城南的辛那赫里布宫、城西的亚述拔尼伯宫，以及两宫之间的亚述纳西帕宫全都冒起了滚滚黑烟；我看见，宫墙上壮丽的猎狮浮雕统统被敲碎，就像垃圾一般堆积在尘土之中；我看见，每一座镶嵌着宝石和漂亮的天蓝色陶板的城门都在烈焰中轰然倒塌，而每一座城门两侧守卫的‘拉马什’和‘舍杜’都被切下了头颅、剪去了双翼，变成了一堆肮脏的碎石；我看见，就在壮丽的‘纳布’（亚述的文字之神）神庙和‘伊什塔尔’神庙前的广场上，敌人——巴比伦人和埃兰人（或者说，米底人）——正在成群地屠宰亚述的王室成员和贵族们；而在他们身后，则是无数的大车和骡子，敌人正在把从尼尼微城中所抢掠的珍宝通通运走……”
“我看见，那些敌人们正在虐杀亚述人！亚述的公主和王子，还有无数可怜的王公贵族们就像狗一样趴伏在地上，身上沾满了灰尘和血污；他们痛哭流涕，不停地哀求那些手握长刀的武士们：求求您饶了我们的小命吧！但是，那些巴比伦人和米底人心软了吗？不，他们心硬如铁！他们瞪着双眼，像踢一条狗一般用力踢打着那些满地打滚的亚述人，一边踢着一边厉声高叫着：啊，看哪，亚述人，你们也有今天！难道你们忘记了，在过去的五百年里，你们是怎么样对待我们的祖先的吗？你们摧毁了我们的城市，烧光它，杀光它，抢光它；你们毁灭了我们的良田和果园，你们填满了我们宝贵的水井……你们行进过的大地，只留下了一片尸体，一地的废墟，以及漫天的黑烟；……可恨的亚述人！就连我们的妇孺老幼你们一个都没有放过！你们把他们像牲畜一般串成一串，你们剥下了他们的皮，把他们血淋淋的尸体砌在墙下；你们砍下了他们的头颅，像挂一串葡萄一般挂在城门上方……啊，从瓦舒卡尼（米坦尼首都）到巴比伦，从尼尼微到休达（亚摩力城市），哪一条道路上不是竖满了可怖的木架，哪一只木架上不是挂满了滴着献血的尸体？……看哪，亚述人！尼尼微就是万恶之源！我们今天就是要毫不留情地毁灭它，我们要在这片土地上抹去有关它的一切痕迹，我们还要在历史上抹去有关它的一切记忆！是的，我们要以眼还眼，以牙还牙，以血还血；我们要把亚述人曾经加诸于我们身上的东西，一个不少的还给亚述人！我告诉你们吧，亚述人，这就是报应……神灵已彻底经厌弃你们这些暴虐的亚述人了！”
“等一下，安虎老爷！”萨尔贡王子突然颤声喝道，“等一下！您……您是一名通灵的巫师吗？您能预知未来？还是……您在编一个可怕的故事来吓唬我？”
“我早就和您说了，这并不是编故事，而是我的‘卡’在离开我的身体之后所经历的一场稀奇古怪的……怎么说呢，算是‘梦境’吧，”殷戍欠了欠身，严肃地说道，“我不敢确保这是真的，但我也不敢斩钉截铁地断言，这些全都是假的，全都是幻觉。”
那位亚述王子面色惨白，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——这家伙显然是吓坏了！
“那请您继续说下去吧……”支吾良久，萨尔贡才虚弱地说道，“不不，请先等一下，安虎老爷，您告诉我，亚述后来复兴了吗？它是否同巴比伦一样，迎来了自己新的复兴呢？”
“没有，殿下，没有复兴，”殷戍庄严地说，“亚述彻底消失了。它不仅消失在这个世界上，它还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之中了。仅仅1000年以后，就没有任何人记得亚述；尼尼微所在的位置早已变成了茫茫沙漠……亚述的荣耀，亚述的成就，乃至这个伟大的名字，都已彻底被历史的风烟所埋葬。”
“我的人民……”萨尔贡突然有些哽咽，“……也全都完了……没有留下任何后代？”
殷戍却沉默了——其实在如今伊拉克的北部，还生活着数十万自称的“亚述人”；但他们的血统是否真的从4000年前的那个伟大帝国一脉相传，还存在着一个大大的问号。
“安虎老爷，请您说说我的敌人——就像您刚才说的，巴比伦人，以及埃兰人（米底人）——他们的下场如何？”王子咬着牙说，“我想听听他们的结局。”
“在尼尼微毁灭500年之后，巴比伦也毁灭了，殿下，”殷戍平静地说道，“结局同您的亚述一样，不过可能没有那么惨烈……而且，我还要告诉您，我的国家，伟大的埃及，又勉力支撑了1000年……”
“然后呢？”
“然后嘛……它也毁灭了，”他小声说道，“它毁于罗马人之手。”
“罗马人？”萨尔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，“那是什么人？”
“啊，那是后起的优秀民族，殿下，”殷戍摆了摆手，说道，“它来自于地中海的北岸，来自于你们现在还完全看不起的蛮荒之地……我告诉您，殿下，历史就是这个样子的。一个强盛的国家，一种伟大的文明，总有勃兴和衰落的历程，它就像一个人一般，总会有生老病死，直到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。也许，您的国家，我的国家，现在正如日中天，正活跃在世界舞台的中心；而仅仅在数百年之后，从世界边缘的某一个、某几个不知名的角落里，突然蹿出了一个、数个奇怪的文明；它们就像野草一般有着惊人的生命力；而它们也像饥饿的野狗一般有着惊人的欲望和胃口……也许，我们这些所谓的‘古老’的国家，到了那个时候都会变得腐朽了、糜烂了，只被那些‘野蛮人’轻轻一碰，就像碎木搭成的房子一般轰然倒塌了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然后，野蛮人走上了世界舞台的中心，变成了新的‘文明人’，直到他们再度被后来崛起的更新的‘野蛮人’所摧毁……历史也许就是这样循环的，尊贵的殿下，”殷戍突然有了一丝落寞，“我的‘卡’所能看见的，好像就是这些。但是我不明白，为什么会是这样。难道，这一切都是神灵的安排吗？如果说，是‘伊什塔尔’女神安排了亚述的崛起，亚述的强盛，难道她最终安排了亚述的灭亡？您可以理解吗，我的殿下？亚述灭亡了，她也就跟着灭亡了……也就是说，神灵不仅安排了人世间的一切秩序，他/她还规定好了自己的命运——到了一定的时间，神灵就退出属灵世界的舞台，让位给一些新近崛起的神，比如说，如日中天的‘野蛮人’的什么神。”
萨尔贡双手托腮，已经陷入了沉思。
“您说的这些，非常深奥，安虎老爷，”他突然抬头说道，“我也想过这些，但我从来没有像您想得这样深远……”
殷戍笑了笑，却并不答话。
“我倒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……您突然好像一位奇怪的天神一样，”萨尔贡絮絮叨叨地说，“您把我提到了云朵之上，让我俯瞰整个大地；您试图让我活上1000岁，以便能够亲自见证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重大事件……”
“如果您觉得，我说的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的话……”
“不不，我并没有那个意思，安虎老爷！”萨尔贡急忙解释道，“……其实，如果您所说的都是真的，如果您的‘卡’真的看见了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实的话……那么，请您告诉我，我，亚述.丹.萨尔贡，是否成为了亚述的王？”
殷戍不禁在心底暗暗发笑——他费了八辈子劲儿，经历了如此漫长的铺垫，面前的这位精明人终于上钩了！
“没有，尊贵的殿下，我没有看见，”他不紧不慢地说道，“在亚述的历史上，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萨尔贡的名字。”、
王子的脸又一次变得惨白。
“我倒是看见了您的哥哥，亚述.恩利尔.尼拉里的大名，他成为了王……他可是一个残暴的主儿，比您的父王——请您原谅我这么说——还要残暴得多。啊，在尼拉里大王的统治之下，亚述变得一天比一天暴虐！他的野心，他的欲望，他的行事方式，为500年后亚述的彻底灭亡埋下了最大的祸根！”殷戍侃侃而谈，“而您，亚述.丹.萨尔贡，我在历史中找不到您的任何一丁点记录……您好像突然消失在亚述的政治舞台当中了。也许您已经按照您的心愿，平静地、享尽荣华富贵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，以至于神灵都觉得您的人生可能比较乏味，所以在历史上抹去了您的名字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当然也许有另一种可能……而这种可能性，我在此前已经和您讨论过了，尊贵的殿下。”
“那么，您呢，埃及的莫润尔.安虎老爷，“萨尔贡突然颤声问道，“您可曾看见了自己的结局？”
“没有，殿下，完全没有，”殷戍镇定地说道，“我和您一样，都变成了历史进程之中的无名小卒。我们给这个世界什么都没留下……是的，我的‘卡’所看见的，就是这个样子的。”
萨尔贡发了一会儿呆，突然扭过脸去出神地盯着墙角处那一盏昏暗的油灯。
殷戍发现，那家伙正在无声地流着眼泪！
“您感到很绝望，是吗，殿下？”他小心翼翼地问道，“您绝望于您的国家和人民，因为他们在未来竟然会遭遇如此悲惨的结局；而您，尽管拥有一个显贵无比的‘王子’名号，您却什么也做不了；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您的国家和人民缓慢地滑向深渊……当然，您可能会说，哦，瞧呀，埃及人！你所说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？就算亚述最终会亡于外敌之手——这几乎是一定的——那又怎样呢？我还是一名快乐的王子，我可以在尼尼微——目前它还是如日中天——过着我的快乐无边的小日子：我可以品尝美酒，欣赏动人的小曲儿，品尝来自整个美索不达米亚、甚至高加索的美食；我可以娶一大堆妻妾，生下一大群儿女；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广袤的土地上游荡，去体会丰富多彩的生活……我的一生顶多70有年，而我的子孙的一生加一起也不过100多年；我相信，到了那个时候，亚述依然存在，而伟大的尼尼微也依旧屹立在底格里斯河的东岸……怕什么呢？即便做一名历史中的无名小卒又能怎样？即便尼尼微最终化作一团灰烬、一地瓦砾又能如何？我死之后，管他妈洪水滔天！……是不是这样呢，我的殿下？”
萨尔贡一下子跳了起来！
“您小瞧我了，安虎老爷，您彻底小瞧我了！”这家伙的脸胀得通红，而双眼中一直噙着泪花，“啊……我在您心中就是这个德行吗？是的，我可能懦弱，无能，有些吊儿郎当；我可能没什么上进心，贪恋舒适的生活；我可能经常疯疯癫癫，有时会做出一些非常出格的事情。但是，我告诉您，埃及人！我首先是一名地地道道的亚述人，一名亚述的王子！”他骄傲地扬起了下巴，“我的命运，永远同我的国家、我的人民联系在一起；我热爱我的国家，我绝不允许它以一种极为悲惨的方式——就像您所描述的那样——灭亡；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渐渐滑向深渊；我决不能允许我的人民像牲畜一般被那些下贱的巴比伦人宰掉，我绝不允许美丽的首都最终化作一片废墟……不不，我绝不允许这一切发生！”（未完待续）